年過五旬后,單忠雨決心帶父母去旅行。
他越來越感覺到歲月在父母身上撒下的痕跡。他們的頭發開始花白,老年斑爬上額頭、眼角、手臂,步伐愈發遲緩,耳朵也不大靈光了。在逐漸邁入老年的過程中,他意識到,父母已經先他一步衰老了。
兩位老人生于上世紀三十年代,在沈陽工廠里度過了大半生,扛過了饑餓、貧寒,將三個兒子拉扯大。退休后,生活停下來了。他們沒什么興趣愛好,就喜歡出門旅游。剛開始,跟著旅行團走,歲數大了,旅行團也不收了。兒子們就趁著休假,開車帶他們出去溜達,但大多是短途的。
64歲的單忠雨和年過八旬的父母。本文除特殊標注外,均為受訪者供圖。
單忠雨想,等自己退休了,父母想去哪兒,就領他們去,“孝順要趁早,不能等”。
一輛改裝的“房車”,單忠雨夫婦,二弟夫婦,帶著父母,6位累計年齡超過400歲的老人,就此開始了一場24萬公里的暮年之旅。一路翻過高山,跨過大海,在時間的追趕中,他們走完了大半個中國。
單忠雨和父母、二弟、二弟女兒在雪山前的合影。
“像穿越遠古似的”
2016年,單忠雨退休了。
在沈陽交警系統,他干了37年,做過宣傳和后勤管理。節假日幾乎都在加班中度過,陪伴父母的時間很少,只能隔三差五瞅一眼。
退休前兩年,他買了輛七座小客車,不到13萬——沒買房車,單忠雨說,一是買不起,二來有些山道房車走不了,小客車寬敞,父母坐累了,能起來活動。
照著網上的教程,他將車改造成“房車”:座位靠背放倒,變成床,再鋪上軟墊、靠枕;裝上逆變器、發電機,用來燒水做飯;安上燈、攝像頭、多功能桌,出游時再拎上鍋碗瓢盆、茶具水壺。
單忠雨對車內部進行了簡易改裝。
新車試驗的第一站,去了200公里外的丹東。兩個老人躺車上,可以看電視、睡覺,透過車窗看風景,覺著“可舒服了”。
正式退休后,單忠雨帶父母去了最難的地方——西藏。
那時父母身體還很硬朗,也想去西藏看看。單忠雨妻子和二弟都不敢去,也有親戚勸他別帶老人去。
單忠雨做好了攻略,行進路線,沿途機場、醫院位置,他想著,一旦父母身體不適,立馬折返。
那年9月,他們從沈陽南下,一路途經北京、西安,玩了20天才到成都。
車輛慢悠悠地走,上午趕路,下午逛景點,晚上父母住賓館,他睡車上。每到一處,嘗嘗當地特色美食。午飯大多自己做,找處風景好的地方,車一停,桌椅、廚具搬出來,做三四道家常菜,省錢又吃得好。
看到風景好的地方,一家人停車休息。
到成都后,單忠雨接上三弟,一行人提前喝紅景天,備好氧氣瓶、急救包,沿318國道進藏。
車越爬越高,爬到海拔3000多米的新都橋,母親有些頭暈、難受,吃不下飯,其他人也有點氣喘。單忠雨琢磨著,休整一晚,還是不行就往回走。沒想到第二天一早,母親說啥事沒有了,咱繼續。
這一路,他們見識了像水晶一樣的冰川,慢悠悠的車和人都駐停在雪山腳下,生火做飯。
車停在雪山腳下。
海拔高了,單忠雨不敢讓父母下車。兩個老人就仰著脖子趴著車窗邊看,像小孩一樣問不停“這叫什么地方啊?”,“像穿越遠古似的”。
單忠雨父親在車上看風景。
行至西藏林芝的排龍天險路段時,遇上塌方封了路,晚上9點多才放行。車輛沿著懸崖邊行駛,底下江水湍急、嗷嗷地叫,“特別嚇人”,單忠雨和弟弟瞪大眼睛看著路,開的心驚。
一路走了10天才到拉薩。85歲的單父,清晰記得:拉薩晚上8點半,藍白色的太陽光,刺得眼睛受不了;山頂上總能看到飄揚的彩旗,藏民們臉蛋紅紅的,還有走幾步就俯身朝圣的人們,布達拉宮后的大花園……這些他一輩子沒見過的景象,回憶起來,繪聲繪色。
“知足了”
一家人在布達拉宮前合影。
在拉薩待三天后,他們從青藏線返回,穿過無人區、青海湖,繞到內蒙古,最終回到東北。
親戚朋友們夸兩個老人厲害,他們心里也美滋滋的,“這一輩子,到險峻的地方去看了,知足了,值得了” 。
單忠雨發現,每次回來,父母精神特別好。他更有勇氣帶他們旅行了。
幾年里,單忠雨和妻子,二弟夫婦,父母,6個老人,去了海南、湖北、江浙、山東、云貴等地,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
旅行通常定在春天和秋天,南方不冷不熱的日子。每年兩次長途旅行,幾次短途。單忠雨負責規劃路線,做攻略,他的宗旨是不走重復路。妻子和弟媳負責做飯,買老人愛吃的菜、水果。
最久的一次是去海南,一路南下,環游海南島,玩了2個月。單忠雨父親單希儉喜歡海南,覺得海景美,可以游泳、露營。
87歲的母親付秀英,更鐘情九寨溝的水、三峽兩岸的山、貴州苗寨載歌載舞的熱鬧景象。每次兒子說“走,領你們去溜達”,她“可高興了”。
旅行路上,幾乎見不到她這么大歲數的,但她和丈夫體力好,“沒覺得累”。去西藏那次,他倆硬是一口氧沒吸;去九寨溝時,看到有游客走不動、雇人抬下山,他們堅持自己走,兩兒媳有時都跟不上。
單忠雨也不覺得累,他喜歡帶父母出去玩,因為“帶一次少一次”。
路上開車,他格外小心。意外也遇到過。一次,從恩施掛壁公路下山,剎車突然失靈,他一腳沒踩住,車直往下滑,他心一慌,頂著路邊護欄才停住車,車拖下山后,修了2天才好。
單忠雨和父母在恩施掛壁公路前自拍。
還有一次,從云南返回,車胎突然爆胎,眼看要撞上護欄了,單忠雨嚇得渾身冒汗,急踩剎車,之后硬撐著開到100米外的服務區,換了胎。
好在,除此之外,路上再沒出過什么事。
單忠雨算過,一次長途旅行,花銷兩三萬,平攤下來一人幾千。他和妻子、父母都有退休工資,兩個弟弟做生意的,經濟條件還行,有時陪不了,也會贊助下。孩子們也很支持。
“比24萬公里還漫長的路”
原本,單忠雨計劃今年帶父母去黑龍江。先是疫情中斷了計劃,接著3月,母親付秀英突發腦溢血住院。
很早,單忠雨就為父母的晚年生活做準備。
十多年前,他在單位附近給父母買了套房:一樓,150多平,還有個100多平米的小院——父母一輩子住小屋,他想讓他們享享福。
單忠雨為父母拾掇出小院,老人可以種菜打發時間。
他將小院打理成菜園,安上路燈,架上葡萄藤,砌了石桌石凳,種滿青菜和花草。父母沒事的時候,可以侍弄園子,曬曬太陽,或者上公園、商場溜達。
單忠雨隔幾天過來探望,幫忙干重活。他還教父母用手機看新聞、視頻。
今年母親病倒后,他和二弟守在病床前,為母親端水喂飯、做康復按摩。住院20多天后,母親出院回家,兩兄弟陪在旁邊,侍弄三餐,收拾屋子,早起為母親做雞蛋糕,做他們愛吃的蘸醬菜。直到最近母親能自理了,他們就輪班照顧。
“我這兩個60多歲的兒子,照顧我們80多歲的人。”單希儉有些感慨。
付秀英也覺得拖累兒子了, “我趕緊好起來,你們就回家吧。”
單忠雨開導她,“有你們擋著,我才安全吶。你們多活一年,就多給我擋一年。要不我就在前線呢。”
單希儉說,他也想過請人照顧,但“自家兒女在跟前,心情又不一樣”。他反復強調,不要兒女花錢,他們出點力就行了。
生病后,付秀英有些心焦。她的那些老同事、鄰居,很多都過世了。
單忠雨經常開導母親,“很多比你年輕的都得這病了,你80多歲才得,偷著樂吧。你們的任務就是活好每一天。也不用攢錢,想要啥買啥。”
他一直信奉“管老不管小”。兒子生了兩個孩子,他和妻子只偶爾照看下,全靠他們自己帶。步入老年后,他越發覺得,父母更需要陪伴。
母親總拉著他講他們小時候的事,記得特清楚。吃飯時,母親還會像往常一樣,給他夾菜,“這個好吃”。走的時候,不舍地說,“哎呀,你要走了。”
母親夾菜給單忠雨吃。
等他出門了,母親還站在窗前,目送他,看著他走遠,“這世上,除了咱媽,還有誰會這樣?”他覺得幸福,“我這個歲數了,父母還在,我就有自己真正的家。”
央視報道他的故事后,媒體采訪接踵而至。這個高壯的東北男人,靦腆又有些意外,“兒女安排好父母的晚年生活,照顧好他們,這就你應該做的。”
他記得,爺爺奶奶歲數大的時候,家里條件苦,但父母仍把他們從農村接到家里照顧,一家人擠一個大炕上,直到老人去世。
也許一兩年,也許七八年,父母身體會越來越差,終有一天,無法走動,要像哄小孩一樣伺候。陪伴父母終老,那將是另一場比24萬公里還漫長的路,但“這是咱的父母,你不做誰做?”他能做的,就是讓他們“快樂一天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