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之后,張廣智進入了創作高峰期,他先后為自己從小長大的故鄉寫了一本書《豫東,豫東》,為自己常年生活的城市寫了一本書《鄭州,鄭州》,甚至為自己居住的區域寫了一本書《龍子湖》。
張廣智當過河南農業大學的黨委書記、河南農業廳廳長、安陽市委書記、河南省副省長和河南省政協副主席,退休后除了以河南省國際文化交流中心理事長的身份推廣著厚重的中原文化,更在以一顆赤子之心為家鄉立傳,用情之深令人感佩。
之前,豫記曾摘選張廣智所著《豫東,豫東》和《鄭州,鄭州》兩本非虛構文學著作,引發強烈反響。今日選取文章,來自其所著《故鄉炊煙》一書,從中可以看到一個河南長者同故鄉的精神鏈接……
撰文 | 張廣智
01/
故鄉明月
月是故鄉明,這話還別不信。
天涯共此時,無論你身在何處,都可以看到月亮,可是你看到月亮時的感受不一樣。在你工作的城市,你看月亮時,能完全忘掉工作中的煩惱嗎?上級呀下級呀,升級呀升職呀。如果你已經結婚生子,這時你看月亮能和毛頭小伙子的時候相同嗎?老婆呀孩子呀,上學呀就業呀。如果你已經年老退休,這時你看月亮能和當年與小伙伴打鬧玩耍時一樣嗎?腰酸呀腿疼呀,血壓呀血糖呀。
“當年明月凈,今生環形山。”這是我寫中秋的小詩中的兩句。今天的月亮和兒時的月亮沒有變化,但是你看月亮時的心境發生了變化。那輪朗照億萬年的明月,那輪灑滿你兒時生活清輝的明月,隨著你的腳步在變,隨著你的年齡在變,否則哪有那么多詩人在賞,在詠,在思,在憶,在慨,在嘆!
在最明亮的月光下,我最想依偎在奶奶膝頭,聽她講有關銀河、有關星星、有關牛郎織女的故事。今天,月亮再明也求之不得了,奶奶已去世多年,自己也皤然一翁了。
在最明亮的月光下,我想自己走在家鄉的土路上,不時抬頭看看樹梢上的月亮,摒去雞鳴狗叫,也摒去伙伴打鬧,享受那涼涼的清寂;我想一個人坐在村頭,看那一地朦朧如水的月光,摒去村莊,也摒去生計,享受那淡淡的孤獨。這些感受只能在故鄉的月下體會到。
今天的月亮再圓,也無法約上兒時伙伴,去麥場打鬧。今天若能再打鬧一回,我保證收回當年的強悍,任伙伴臭揍一頓,哪怕鼻青臉腫也好。今天的月亮再明,也無法再去生產隊的瓜園里偷瓜,生產隊早撤了,瓜園早扒了。要是真能再當一次小偷呢,最好被逮住,交十倍的罰款,站在叔叔伯伯面前挨數落。一塊兒偷瓜的伙伴呢?叔叔伯伯們在哪兒呢?
月有陰晴圓缺。沒有滿月,有月牙也好呀,露似真珠月似弓。那月牙不是天天在長嗎?它到底會長成滿月,那是我們抬頭就能看到的希望。只是不明白,月牙如鉤時,嫦娥的月宮怎么辦?即使沒有毀掉,宮里沒燈照亮怎么辦?嫦娥的生活也會不方便吧。那桂樹不見了,吳剛是否可以枕著斧頭休息休息,整天砍樹,還永遠砍不倒,怪累的!那玉兔也可以躺在吳剛腳頭瞇一會兒,成年搗那藥有啥用呢,嫦娥又不生病,吳剛身體那么好,搗哩藥給誰吃呢?
說月亮的生日是八月十五,也就是中秋節。中秋節可以吃月餅,里邊有冰糖,有核桃仁,有青紅絲。那時月餅幾毛錢,現在幾十塊、幾百塊,沒見比那月餅好吃。中秋之夜還要擺上時令瓜果,香瓜呀,甜瓜呀,石榴呀,核桃呀,蘋果呀,等等。但不能亂擺,我們那兒不興擺南瓜,南瓜不能生吃,月宮里住的都是神仙,不燒火做飯。所以我們那里有句俗語,“八月十五抱個南瓜,胡愿(怨)八愿(怨)的”,諷刺凡事總愛埋怨別人的人。對,不能怨這怨那。你老了,誰不老啊。你想家鄉,誰不想啊。你想看故鄉的明月,誰不想看啊。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今天的月亮周圍怎么有一圈暈哪,噢,要起風,快把場里糧食蓋好,快把牲口牽回屋。今天八月十五,抬頭看看月亮,如果明天月亮出不來,或出得不好,我給你說,八月十五云遮月,來年一定雪打燈,就是來年的正月十五左右要下雪。你信不信?我信,鄉親們都是這樣說的。
雖說月是故鄉明,農村通電后,月亮也不如原先明了。可在城市生活,霓虹斗彩,明滅閃爍,連月亮都很少看到了。說來說去,還是故鄉月兒明亮。
02/
故鄉的風
老家的風好像沒什么好說的,因為它有喜人的時候,也有煩人的時候,但那刮過后留下的印象還是想說說。
春天的風一般是東風。東風一吹,草泛青了,樹發綠了,百蟲出土,萬物復蘇。
春風越吹越暖,對老人和小孩子都是一種解放。老人好不容易熬過大長的嚴冬,可以到戶外活動活動了,可以蹲在墻根兒曬曬暖兒了,可以和其他一冬不見的老人嘮嘮嗑了。小孩子能甩掉笨重的棉祆棉褲,穿著薄衣服到處撒歡兒,像脫去一層老皮一樣清新。這都得感謝春風。
夏天的風一般是南風。夏風是熱風,給萬物生長增添能量。對莊稼來說,只要不過熱,都有好處。譬如小麥,沒有風怎么充分揚花授粉,怎么透光壯身?但小麥灌漿時,夏風不能亂吹,亂吹會形成干熱風,能把正灌漿的小麥吹死。風該吹時再吹,所謂“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那夏風刮得正是時候。
秋風一般是西風。“秋風秋雨愁煞人”,這可不是農民想出來的詞。秋風一吹,農民盼著收了一季好夏,再能收一季好秋,這全年日子就安泰了。秋風一吹,當妻子的、當母親的,知道趕快縫補漿洗,準備好全家越冬的被褥寒衣。一場秋風一場雨,一場秋雨添層寒。
懶婆娘可要使丈夫孩子受凍的。
冬風一般是北風,準確說,多是西北風。北風很賊,它知道你房子啥地方有個縫,被子啥地方有個洞。你敢出屋門,它立時摸出你穿得厚薄。刮北風,再遇上下雪,就更苦寒了。北風脾氣壞,在平原上,它頂多遇到幾個村莊,卷雪揚沙,一掠而過。我對北風沒啥好印象,但冬天也不能不刮風呀,不刮北風的冬天還能叫冬天嗎?
還是程顥老夫子態度好,“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春夏秋冬的風,該刮就刮吧。刮來了青,刮來了黃;刮來了熱,刮來了冷。青黃顯示了物色,熱冷標明了時序,自然之謂也。
03/
故鄉的云
當時農村上早學。天還沒亮透,太陽還沒出來,東邊天上有淡白色的塊狀云,顯得很高遠,我們稱為魚肚白。一群孩子,跳著跑著、打著鬧著往學校去。
太陽將出時,蒸騰著漫天朝霞。太陽一出來,什么云都被陽光遮掉了,都躲得沒了蹤影。
要看白云,最好是晴朗的下午,最好無風,天空湛藍,白云似動非動,幻化出各種形象,盡可以展開想象的翅膀,去琢磨,去編織。還沒等你完全確定是什么,那云兒已經變成另一種形狀,這就是白云蒼狗。
要下雨的云,我們稱為烏云。你正在地里干活,頭頂飄來一塊烏云,等它慢慢靠近地面,等和地面連在一起,云就有了雨腳,說明那雨腳處已開始下了。如果是夏天,叫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在離家遠的地里干活,根本躲不及。
要看最潔凈的云,應該是雨后。整個世界洗了一遍,天空留下的云,好像也洗了一遍,懸在雨后的天幕下,悠悠的、純純的,好像縫制少女裙裾的銀紗。
下雪天的云最沒看頭,因為它塞滿天空,連透點陽光的縫都不留,正所謂彤云密布,并且可能一連幾天都是一個德性,弄得人煩煩的。一直到真正飄起雪花,我們才高興起來。
論豐富多彩,那是傍晚的云。西山欲銜半邊日,西邊天上云的色彩、圖案會不時起著變化,好像天公在那里即興潑墨。那是橙色的墨,鮮紅的墨,紫紅的墨。夕陽不像朝陽那樣霸蠻、氣吞環宇。夕陽似乎成了映染云彩的光源,出彩的是云,落去的是自己,表現出一種茫茫無盡的博大情懷。
04/
故鄉的雨
雨對于小孩子來說,只要不危及生命,難分出春夏秋冬、好壞優劣。
我對于春雨的好感,是很朦朧的。春雨貴如油,那是對莊稼的生長說的,那是大人們上心的事,地里莊稼長好長不好,輪不上我們小孩子操心。即使收成不好,餓了肚子,我們也聯想不到這和春雨有啥關系。
可是我們盼著春天早日到來。春天到來的標志,就是大地由一片肅殺,變成滿眼青翠。如果不下兩場春雨,草木的嫩芽就長不出來;勉強掙扎著長出來,也不青翠,也不精神。下過雨后,你來到村邊,來到地頭,聞著空氣都是清爽的。你看坑沿的柳樹,枝條更柔了,柳葉更綠了。“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不,不,光風吹不行,離不開這春雨。你再看地里的青草,雨前蔫里巴嘰的,現在每根草梗都抬起了頭,發出了新的芽,芽尖掛著透明的水珠。
夏天熱得夠嗆,路上浮土多深,地里莊稼搭拉著腦袋。大人為莊稼盼雨,我們為去暑盼雨。盼呀,盼呀,天上有的是白云,在那里慢悠悠地移動,就是不往一塊兒湊,好像湊一塊兒就沒法顯出自己的美態和自由。好,終于要下了,一陣涼風吹來,雨點很大,砸得浮土冒煙。
令人喪氣的是,你還沒躲雨呢,雨已經躲走了,不下了。你再看天上,那不是有大量的云嗎,咋就不下呢?大人氣得日掘:這也算下雨,還沒蛤蟆尿尿多呢!有時雨真的下大了,我們高興得站在院里淋雨,看著雨滴下去,在積水上砸出小坑,反過來聳起小小的水柱,還有不斷浮出的水泡,又瞬間破碎無影。痛快,雨水淋去了渾身積攢多日的塵垢,一下清爽了很多。后來說要經風雨,見世面,我想我們真是毫無畏懼地經了風雨,但到底沒怎么見過世面。
我們害怕下暴雨,大暴雨,那電閃雷鳴的氣勢很令人生畏。雨后會聽說,誰家的墻倒了,誰家的屋塌了。我家住的草房,也破舊不堪,險象環生,生怕一場暴雨,下塌了我家屋子,把我拍到里邊要了小命。小時候除了怕鬼,再就是怕大暴雨了。
有一年雨下得真大,小麥快成熟了,都被泡在水里,大人們到水里勉強拔出一些濕麥。小孩子家沒心沒肺的,不知道那麥子淹了要絕收,要餓肚子。我們幾個孩子看到村北一片汪洋,如海如湖,高興得手舞足蹈,說,這水要是不干就好了,可以經常下去洗澡。一旁大人正在為如何排澇發愁呢,聽到我們嘰嘰喳喳的瘋話,厲聲呵斥:快滾一邊去,再胡扯,一個個摁水里淹死你們!我們趕緊撒丫子跑開,好家伙,真摁水里,會游泳也不行啊!
我最煩連陰天,連陰天大都在秋季。我的心煩和林黛玉的不一樣哭哭唧唧的;和秋瑾的也不一樣,秋風秋雨愁煞人,是對國難民憂說的。北方的連陰天好像南方的梅雨季節,你穿衣服是潮的,你睡被窩是潮的,你放的東西,一夏天沒事,過幾天長毛了。更心煩的是,天空老陰沉著,連個璺都不炸,真令人心情不爽。地是濕的,墻是濕的,樹木林廊是濕的,我們要玩都沒個去處,煩著呢。
冬天不下雨,冬天下雪,下雪好玩。有時也下雨,下雨立時結冰,走路滑倒摔得屁股疼,就那也比連陰天強些。
(本文節選自張廣智著《故鄉炊煙》一書,由大象出版社出版。)
張廣智
男,漢族,1957年1月生,河南柘城人,
研究生學歷,管理學博士學位,教授,
博士生導師,河南省國際文化交流中心理事長。
1974年高中畢業回鄉務農,
1977年考入河南大學學習,
畢業后分配到河南省教育廳工作。
歷任河南農業大學黨委書記,河南省農業廳廳長,安陽市委書記,河南省人民政府副省長,河南省政協黨組副書記、副主席等職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