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碉堡群上,當年的彈孔仍清晰可見 鎮海區檔案館提供
1940年,日軍入侵鎮海城區 鎮海區檔案館提供
1940年7月16日,天未破曉。浙江寧波鎮海口,海面巨浪翻滾,20艘日艦直奔浙東門戶的最后屏障,驟然響起的炮聲撕裂黎明……
招寶山炮臺,守軍緊守老舊火炮死守陣地;戚家山叢林,白刃戰的寒光里將士寧死不退;青峙嶺上,守軍頂著“輕武器一般不準對敵機射擊”的禁令,以機槍、步槍齊射擊落日機……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場鎮海保衛戰讓日軍侵占寧波晚了近一年,粉碎了日軍“斷絕國際交通運輸使中國窒息”的企圖,在中華民族的抗戰史冊上書寫了“以弱勝強”的傳奇。
時隔85年,走進寧波市檔案館、鎮海區檔案館,翻開泛黃、褪色的《時事公報》,我們得以重見那些在炮聲中挺立的脊梁,在血泊中綻放的勇氣。
寧波晚報記者 楊靜雅 石承承 通訊員 方夢迪
烽火驟起,8000多人無家可歸
1940年7月17日的《時事公報》頭版帶著“硝煙味”:“敵第三艦隊宣稱封鎖華南各港口,昨鎮海口外敵艦20艘開百余炮,敵機31架輪番投彈70余枚。”
日軍覬覦鎮海要塞已久:
1937年9月,日艦首次進犯鎮海要塞;
1938年3月,日艦再次對鎮海炮臺發起攻擊,借機繪制《鎮海炮臺平面圖》,記錄各炮臺位置,甚至連“宏遠炮臺的24門炮當中有一門無法使用”的細節都標注在冊;
1938年10月,廣州淪陷,鎮海成為中國對外聯絡的主要港口。日軍隨軍記者小俁行男在《日本隨軍記者見聞錄》中直言:“鎮海離上海近在咫尺,是一個要塞。那里架設著許多巨大的要塞炮,使得日本軍艦無法靠近……日本海軍決定首先破壞位于寧波前面的鎮海要塞。”
鎮海要塞的炮臺上,中國守軍用的是“老古董”——炮的射程不足、瞄準裝置簡陋,甚至連裝填炮彈都要幾人合力。《時事公報》未細寫的是,彼時的中國守軍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日艦在遠海游弋時,他們隱忍待命;等日艦進入射程,他們便集中火力轟擊,騰起的水柱迫使日艦改變航線,暫時退卻。
天亮后,日機呼嘯而至,自晨至暮,先后發起10輪轟炸,幾乎每隔一個小時就能聽到飛機在上空呼嘯而過。
《長警月刊》在“實記”一欄《敵犯鎮海》一文中提到:“(飛機肆虐,)我江南小港一帶,慘遭蹂躪,損失房屋財物不少。”
輪番轟炸一直持續到1940年7月17日凌晨。在炮火掩護下,日軍嘗試在穿山碼頭登陸,但遭遇中國守軍抵抗;隨后,日軍搭乘汽艇在齊毛貝村后的老鼠山登陸,向鎮海要塞后背推進,占領鎮海縣城。
同日17時,日軍在后海塘、招寶山、紫竹林和大道頭登陸。中國守軍抱著“死也不讓日軍前進一步”的信念與之拼殺,但終因裝備懸殊,不支潰敗。
日軍占領招寶山各炮臺,并攻占鎮海要塞的制高點——戚家山。
日軍登陸后,對手無寸鐵的平民施以法西斯暴行,沿途縱火燒房,槍殺百姓,奸淫婦女。據《中國共產黨鎮海歷史》(第一卷)記載,日軍侵占期間,鎮海要塞所有炮臺都被炸毀,8400余間民房被燒,8000多人無家可歸。
侵略者的鐵蹄尚未站穩,一場絕地反擊的序幕已悄然拉開……
艱難反攻,守軍與日軍展開肉搏戰
鎮海淪陷,寧波防務告急。
就在前線將士和日軍浴血廝殺之際,中國援軍于7月17日從紹興上虞出發,穿越日軍轟炸區,馳援鎮海。
中日雙方很快將爭奪的重點鎖定在戚家山。這座不足百米高的小山地勢險要,是鎮海城區的制高點。對中國軍隊來說,控制它,就能遏制日軍向內陸推進。
“我們死了,后面還有千千萬萬中國人,戚家山不能丟!”抱著這種信念,在狹窄的山道上,中國守軍和日軍展開白刃血戰。
當時,日軍占據戚家山制高點,又有飛機、軍艦助陣。中國守軍只能趁著夜色,輕裝摸黑上山,沖入日軍陣地與之肉搏,以近戰抵消日軍優勢。
這注定了戰斗的悲壯慘烈——
中國守軍軍官葉自強用大刀劈倒日軍的瞬間,自己也被數把刺刀刺穿;一場戰斗下來,整個連的戰士從百余人銳減至不足10人,鮮血染紅了山間的茅草。
《敵犯鎮海》一文中提到:“在20日的總反攻中,我軍英勇地沖入敵陣,與敵肉搏數次,激戰兩三天,雙方損失均重,至21日夜,我軍抱著決死的精神,翻山倒海地向敵襲擊沖殺,敵傷亡甚重,支持不住,遂告潰敗,我于22日5時許,始將鎮海完全克復!”
《日本隨軍記者見聞錄》一書中也曾對戰斗有過描述:“激烈的手榴彈戰,揮動著白刃進行殊死的劈殺,雙方相繼有人倒下去。這不是電影,這是流血的現場。”
一直到7月21日,人們才從《時事公報》上看到好消息:“江南方面形勢好轉,我大軍源源開(赴)前線反攻得手,小港敵已被擊退,威遠炮臺收復。”
事實上,不甘心失敗的日軍還曾于7月21日再次集中兵力作最后的垂死掙扎。軍艦炮擊,飛機轟炸,一時間鎮海硝煙籠罩。勝利的戰線艱難而持續地推進,攻克金山、攻克港口、克復泥灣、克復宏遠炮臺、克復鎮海縣城……直到日軍完全敗退。據統計,這次鎮海保衛戰中,有近600名愛國將士陣亡。
7月23日,《時事公報》用大篇幅報道勝利,“本埠民眾鳴爆竹祝捷,歡欣若狂”,街頭巷尾,百姓舉著報紙奔走相告。面對最終的失敗,日軍海軍陸戰隊指揮官石橋鑒于說,“日軍只是一個大隊,要防衛鎮海,兵力顯然不足”,且“毀掉炮臺”的作戰目的已經達到。那不過是日軍自欺欺人的宣傳。時隔一個多月后,8月29日《時事公報》刊載“中央寧波27日電:犯鎮海敵酋萍鄉自殺,損失慘重遭受斥責。”
這場勝利的背后,是將士的浴血,更離不開百姓的赤誠……
軍民齊心,百姓拿出棺材給陣亡英雄用
抗日戰爭的烽火,從來不是將士獨燃的孤焰,而是全民族共赴國難的燎原之火。在“團結抗戰”旗幟的指引下,中共黨組織、抗日救亡團體與社會各界群眾一道,紛紛匯入民族抗爭的洪流。
戰斗剛打響時,鄉賢唐愛陸便受托奔走各鄉鎮,嚴令各保長:速派人力抬運傷員,不得躲避、推托、拖延。
其實無需更多動員,這份民族大義早已融入百姓血脈。戚家山前線槍炮轟鳴,百姓不惜冒著槍林彈雨,沖到離戰場最近的地方運轉傷員。隨著戰局趨緊,傷員激增,紗布、繃帶告急。消息傳開,不少百姓轉身回家,將嶄新的白布被單利落地剪開,送往陣地。那些本是籌備婚事的嫁妝或積攢多年的家當,此刻都化作救命的繃帶。
中共莊橋支部也迅速組建戰地服務隊,帶著擔架、急救包和慰勞品奔赴前線。隊員們穿梭在炮火間,包扎傷口、慰問難民、宣傳鼓動。
鎮海巖一鄉抗日救亡團還協助鄉公所辦起難民收容所,共接收難民350余人。
7月18日午后,百姓在長山橋、東崗碶、下邵至五鄉沿途的涼亭、橋頭旁、大路口陸續支起茶水攤。百姓要么提著銅壺為民夫添水,要么端出剛熬好的蛋湯、稀飯,供傷員取用。粗瓷碗碰撞的脆響里,藏著最質樸的關懷。更令人動容的是一位不知名的老人,看到陣亡將士遺體暫厝荒野,便將自己備下的棺材抬了出來,“孩子們為國捐軀,不能連一口像樣的棺材都沒有”。
正是這份軍民同心的暖流,在戰火中奔騰不息,讓“抗戰從來不是孤軍奮戰”有了最鮮活的注腳。
意義重大,粉碎了日軍“使中國窒息”企圖
《時事公報》的油墨早已褪色,但鉛字間的烽火、未書盡的犧牲,早已刻進民族記憶的年輪。
這場激戰,在歷史坐標中留下了獨特印記。此前日軍在華南、華東沿海登陸多如入無人之境,鎮海保衛戰創造的“登陸—反攻—驅逐”的戰例,如同一記重錘——裝備落后的中國軍隊憑借勇氣與智慧也能戰勝強敵。
作為浙東抗戰史上的光輝一頁,這場戰斗的勝利根源深植于中共倡導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全民抗戰的信念深入人心,終將戰勝裝備精良且被武士道精神裹挾的日軍。
《戰地》雜志在《鎮海大捷的意義》一文中指出,此戰粉碎了日軍“斷絕國際交通運輸使中國窒息”的企圖,在1940年的抗戰相持階段,這場勝利如同一束光,讓“抗戰必勝”的信念更堅定。
1941年4月19日,日軍再次侵犯鎮海口,鎮海、寧波相繼失守。雖最終淪陷,卻比日軍原計劃遲了近一年。這遲來的一年,恰是鎮海保衛戰筑起的時間防線。
時隔多年,人們從未忘記。
2005年7月,民間人士出資修建“七一七戚家山抗日紀念碑”,如今紀念碑豎立在戚家山頭,與遠處雄偉的招寶山大橋、林立的高樓和川流不息的汽車相映。每年清明,都會有老兵后代、學生代表及社會各界人士來到這里,觸摸掩體上的彈痕,聽戰斗故事,向長眠于此的英烈敬獻花籃。
鎮海保衛戰只是歷史長河中一朵小小的浪花,卻與無數浪花匯聚成中華民族抗戰的滔天巨浪。
今天的海疆早已換新顏,但鎮海保衛戰留下的“無論對手多強,脊梁不能彎”的信念從未褪色。這正是85年后我們回望歷史,最應傳承的力量。
《鄭州晚報》版面截圖